十日痰
「久病不癒」最可怕的未必是疾病本身,而是對自身康復的無能為力,這才是令其精神潰敗的關鍵因素……
年前某夜感覺喉嚨疼,隔日一早並沒發作,但經一天奔波,到晚上喉嚨就整個發炎。妙的是隔天也沒病倒,還能跑完既定的行程。於是那陣子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嚥口水,看看症狀有沒有和緩?通常早上都撐得住,可一到下午就轉趨嚴重,結果喉嚨就這樣時好時壞地過了十日有餘。從逐漸發炎到開始有痰,接著是吐不完的痰與流不完的鼻水,最終還加上止不住的咳嗽。
索性以「十日痰」為題來記錄這段離康復忽遠忽近的生病日子,還能沾沾文學名著《十日談》的邊。結果在瀏覽網路時,意外幫自己複習了一段饒富人文的歷史。
薄伽丘的《十日談》被稱為「人曲」,和但丁寫的《神曲》齊名。話說1348年在義大利的佛羅倫斯曾發生一場可怕的大瘟疫,據說在數月之內,病死人數超過十萬,每天都有大量屍體被運到城外。有十位年輕人相約到郊外別墅躲避瘟疫,進而決議每人每天得講一個動人的故事。他們一共講了十天,合計講了一百個故事,是為《十日談》。
原來巨作《十日談》的問世也跟一場恐怖的疾病有關,這無疑為想從生病受苦中得著什麼領悟的我,打了劑強心針。
生病像是某位老師,督促我們
為自己的健康與成長負起責任
疾病只有一個目標,就是使我們變得完整。--《疾病的希望》
猶記入行初期,隨著對工作的投入而逐漸得著存在感,所以即便從早到晚有滿檔行程也不嫌累,還覺得日子就是要這麼過才有勁。只是幾年下來,發現身子有了個不成文的慣例:每逢年假就會自動大病一場。記憶中有幾回還不止病倒,甚至嚴重到連下床的氣力都沒。
這幾年對身體覺察下了點功夫,一有狀況便回神調整。雖然微恙難免,總算擺脫一遇年關就得「破病」的慣例。不過不知是資歷較深還是年紀漸長,愈來愈常接到罹患重病的個案。一月初就碰上一位剛接受化療的癌友,因為難以適應化療後的一堆後遺症而被家屬帶來晤談。
「真的好難受喔,好不容易好一點點,結果一小時不到就又整個不舒服了。」氣若游絲的她,正處於坐也不是,站也不對,連躺都不舒服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「最痛苦的,就是無論怎麼調整都不對勁,讓我對重拾健康已毫無信心。」講完這句,整個人就如被擊垮般地低頭無語。
當一個人的生命得長時間面臨「怎麼做都不對勁」時,不知有多麼恐怖?莫非受到這個「疑惑」召喚,沒過兩天,就輪我碰上本文開頭寫的「喉嚨連續十來天不停出痰」。
「怎麼病這麼久還不好?」「不管怎麼做,好像還是咳不停啊!」就在自怨自艾的當下,似乎明白了什麼。
比伸頭一刀苦上百倍的,是「不確定」
心理學以「控制的錯覺」(illusion of control)來說明一般人往往認為自己對事物有著超過實際上所能有的控制感。例如擲骰子,想要點數較大時,會擲得比較大力;想擲出較小點數時,就會小小力地丟。臨床上也遇過有被迫害妄想症的病友不敢坐診間的椅子,後來才了解他是因為害怕椅子的螺絲被人轉鬆。當其家屬問:「前面個案坐了都沒問題,有什麼好怕的?」個案竟答:「你怎麼知道後來沒人動手腳?」在數學機率上,這位憂心忡忡的病友所言是成立的,但若一心考量這微乎其微的可能,反倒讓人生陷入什麼也不能確信的痛苦深淵。
恍然明白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之所以不會疑神疑鬼陷入憂鬱,乃因擁有「控制的錯覺」啊!之所以能每天回家不特別檢查椅子就直接坐下,是因覺得理當沒人會來搞鬼(事實上是壓根沒想這些)。
換言之,倘若讓一個人處於「不管這樣做或那樣做都看似有效,但過沒多久卻又失效」的經歷中,就會漸漸剝奪其對生活事物的掌控感。「久病不癒」最可怕的未必是疾病本身,而是對自身康復的無能為力,這才是令其精神潰敗的關鍵因素!
雜念三劍客:萬一、要是、倘若……
還活著就難免有牽掛,特別是處在難以預料的「不確定」時,腦袋特愛念著「萬一」、「要是」跟「倘若」。
年假過後,再度與這位癌友晤談。隨著療程的進行,整個人更顯疲倦。「要是吃了這麼多苦,到頭來還是醫不好怎麼辦?」語畢只剩一臉愁容。
「是啊,倘若花了這麼多費用,最後還是沒有用的話……」一直都給不出答案的我,決定幫她將一連串的「不確定」說個夠。「就算這回醫好了,萬一又復發呢?」
終於換她愣住。
「上回跟您談完沒兩天,我也病了十多日。那種時好時壞有多折磨,真不是健康之人所能體會。」
「後來發現自己能做的就是抱怨後再繼續獨自品嘗這難受,於是告訴自己:『躺床,蹲馬桶,頭昏腦脹加噁心,都是這段時間內的必經之路。』若您真受不了,就唉出聲吧!」
「可是我不想拖累家人,也不想讓大家覺得我是個愛抱怨的人啊。」突然換她接口。
「最好身子這般辛苦還有力氣顧面子囉。」帶點挖苦的同時,其實是為她苦撐的身子打抱不平。
受苦抱怨誰說不能,但請別忘盤點盤點並盡力專注仍能「確定」的部分。
「那你告訴我除了繼續難受外,還能怎麼做?」
「化療的不舒服,來自注入體內的強力藥品也對身體有著無比的殺傷力,所以身子稍有元氣時,得趕緊開發一些方式來促進代謝。在生病之前,有沒有哪些習慣是可以……」話題總算導入「猶可作為」的部分。
「每個人的生命終有盡頭在等著,要是身體一時好不起來,有什麼心願沒完成會留下遺憾呢?」問著她,也是問著自己。
再次看清自己的渺小,但仍努力為自己找回生活中尚存的控制感,大概就是「十日痰」教給我的功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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